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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濁世滔滔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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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曉霜見梁蕭遍體鱗傷,當真心如刀絞,一咬牙,掏出解藥,想給公羊羽服下。賀陀羅遙遙覷見,忽地使出“虛空動”,一晃數丈,搶到她身後,一拳飛出。梁蕭無力起身,徒自怒喝,卻無法救援。

花曉霜但覺勁風襲體,不由得身向前傾,忽然肩頭一緊,被人抓住,向前拖了四尺。賀陀羅拳風落下,激得塵土四濺,擡眼一瞧,只見公羊羽昂然而起,不覺吃了一驚,手足齊動,似欲前奔。公羊羽正要拆解,哪知賀陀羅身子一躬,忽地變進為退,向著松林躥去。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,竟會逃走,一跌足,正要追趕,忽見九如振衣而起,大喝一聲:“臭毒蛇,哪裏走?”邁開大步,追將上去,剎那間,只見兩人一前一後,如流星趕月一般,鉆進黑松老林,須臾不見。原來,公羊羽、九如內力深湛,趁著梁蕭拖住賀陀羅,都在全力逼除迷藥,此時各自功行圓滿。

忽赤因與剩下的兩名胡人見狀,紛紛拔腿便逃,公羊羽青螭劍握在掌心,縱上前去,刺倒兩名胡人,眼看忽赤因腳步如飛,已在十丈之外,當下大喝一聲,軟劍化作一道電光,脫手而出,正中忽赤因後背,嗡的一聲,將他釘死在地上。

公羊羽上前拔出劍來,回望梁蕭,一言不發。梁蕭心道:“他此時出手,恐怕我十招也接不下。”慘然一笑,左掌在上,右掌在下,默默護住胸腹。公羊羽劍尖微顫,發出一聲嗡嗚,不料人影一閃,花曉霜撲上前來,抱住他的手腕,急道:“蕭哥哥,你快走!”她猶恐不足,張開小口,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。公羊羽似欲掙開,但終究長嘆一聲,垂下手去。

梁蕭的淚水如兩道清泉,化開臉上血跡,點點滴滴落在地上。他呆了一陣,轉身扶起明三秋,目光一轉,凝註花清淵,道:“天機宮今日所賜,梁蕭決不敢忘。多則十年,少則八載,必當登門奉還。”花清淵等人正以內力抗拒藥性,聞言均是一驚,公羊羽雙眉陡立,正要說話,卻見梁蕭一瘸一拐,已然走得遠了。

花曉霜望著梁蕭背影消失,心神一弛,驀地渾身虛脫,靠著公羊羽,癱在地上。

忽見九如大步轉了回來,轉眼一瞧,不見梁蕭屍體,方才放心,問道:“那小子呢?”公羊羽冷笑道:“放他走了。你追的人呢?”九如啐道:“那廝逃命功夫倒是一流,急切中追他不上。和尚心掛此間,暫且放他一次。”公羊羽哼了一聲,瞪著花曉霜道:“小丫頭,你既然遂了願,就快將地上的人救醒。”花曉霜掏出解藥,卻雙腿發軟,無力站起,公羊羽只得親自施救。頃刻解藥用盡,所幸常寧所用也是“神仙倒”,九如在喪命胡人身上搜出幾瓶解藥,給眾人服下。

群豪雖然中毒,卻多未昏厥,前後之事,俱都瞧得明白,端地好生無趣。花無媸惱羞成怒,對花曉霜冷笑道:“敢情你拜吳常青為師,就學會了使毒嗎?哼,好大本事,看來天機宮這座小廟,養不了你這座大菩薩了,從今往後,你所作所為,都與天機宮再無幹系。”花曉霜低頭不語,花清淵夫婦雖憐女兒為情所苦,不得已而為之,但以下犯上,終究理虧,是以也不敢多言,只盼花無媸怒氣平息,再與她祖孫開解。

東西之盟落得如此結局,群豪心灰意冷,均向雲殊辭行。雲殊心中漸愧,也無顏挽留。不消半個時辰,數百豪傑星散四方,再無一個留下。雲殊見得群豪走凈,心中怨苦,不禁落下淚來,天機宮眾人瞧在眼裏,無不嘆息。花慕容面冷心軟,想要勸慰他幾句,卻又不知如何開口。

忽聽公羊羽道:“哭什麽?漢高祖有白登之辱,曹孟德有割須之恨,古今豪傑都難免困窘,唯有鍥而不舍,方能成就大功。你這般哭,能哭死胡虜,振興華夏麽?”雲殊一驚,匆忙收淚,公羊羽拈須嘆道:“你雖然誤信奸人,幾乎害了大家,確是不對。但與梁蕭一比,也只算小過,梁蕭失了大節,錯恨難返。所以說,小錯可免,大關節上定要把持得住。”雲殊頷首稱是。

九如啐道:“放屁放屁,又臭又空。”公羊羽只是冷笑,心中卻掛著梁蕭臨走時拋下的話,暗暗發愁:“那小子現今已那般厲害,十年後不知如何了得?屆時若要尋仇,天機宮之中,只恐無人抵擋得住。”想著大有悔意。

此時天色漸明,眾人尋了一處小鎮住下。公羊羽來得晚,不知雲殊與明三秋動手始末,當即問起,雲殊照實說了。公羊羽便將他叫到僻靜處,替他療傷。九如不願與諸人同住,自與花生出去化緣。花曉霜獨處其中,因花無媸餘怒未消,宮中諸人也都不便與她說話。

花曉霜悶悶不樂,想起梁蕭重傷在身,更添憂愁,轉入廂房躺了一陣,卻無法入眠。呆了一陣子,又起身出房,卻見淩霜君摟著花鏡圓,低聲哄他睡覺,花清淵也在旁撫著嬰兒小臉,眉間露出笑意。花曉霜瞧了片刻,心中沒得一酸:“爹媽有了弟弟,我已是多餘之人,留在這裏,好生無趣。”當下舉步出門,淩霜君忍不住問道:“霜兒,你去哪裏?”花曉霜未及答話,便聽花無媸冷冷道:“她用毒恁地厲害,哪裏去不得?”花曉霜鼻間酸楚,也不回頭,來到戶外,瞧得白癡兒正懶懶地曬太陽,瞧見主人,顛顛地跑過來,花曉霜將它摟住,想起梁蕭,又不覺墮下淚來。金靈兒也不知從哪裏跳出來,鉆進她懷裏,這猴兒通靈,見她落淚,便拿毛茸茸的小腦袋給她蹭去淚水。花曉霜不好拂它之意,只得嘆一口氣,收淚站起。

她漫無目的,沿大路走了七八步,忽聽得低低呻吟,當下快走幾步,遙見前方拐角處,坐著一個衣衫檻樓的老嫗,捂著心口,愁眉不展。花曉霜雖在困窘之中,也不失醫者天性,上前道:“老人家,你哪裏不舒服?”那老嫗道:“心痛得厲害。”花曉霜拉起她的右手,正要把脈,卻見那段手腕光潔如玉,不覺驚道:“你……”話未出口,腰上一麻,身子頓時軟倒。只聽那老嫗咯咯一笑,笑聲清脆異常。金靈兒見主人被擒,吱的一聲,伸爪便去掏老嫗胸口,老嫗罵聲“小畜生”,一揮手將它掃了個筋鬥,滾了一轉,便不動彈,這時忽覺疼痛,低頭一看,卻見白癡兒死咬住自己足踝,頓時心頭怒起,一腳踹在白癡兒頭上,那狗兒頭開腦裂,當即斃命。花曉霜見狀,不由得芳心欲碎,淚如泉湧。忽聽耳邊風響,那老嫗抓著她發足狂奔。不一會兒,已到漢水邊上。

老嫗見無人追來,停下身形,擰了曉霜面頰一把,拍開她啞穴,咯咯笑道:“小賤人,總教你落到我手裏。”花曉霜正覺她聲音耳熟,忽見老嫗在臉上一抹,露出一張羊脂玉般的俏臉,花曉霜失聲道:“韓凝紫,是你……”韓凝紫笑道:“虧你還認得我?”忽地手起掌落,重重抽了她一記耳光,花曉霜口鼻間頓時鮮血長流。

韓凝紫面色忽轉猙獰,咬牙道:“淩霜君那賤人與那負心漢子竟敢恁地親熱,哼,把他們碎屍萬段,也難消我心頭之恨。”她一邊罵,一邊掐住曉霜脖子,花曉霜一陣氣緊,耳中嗡嗡作響,隱約聽得韓凝紫恨聲道:“老娘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氣。”話音未落,小腹已重重吃了一腳,花曉霜只覺五腑六臟都似擠在一處,喉頭發甜,吐了一大口鮮血,又昏過去。

梁蕭抱著明三秋走了一程,尋一處寺廟住下。他隨花曉霜行醫已久,略通醫道,便按藥理配了幾劑藥物,外敷內服。過了七八日,二人傷勢漸好,彼此談論學問,大感投契,明三秋笑道:“梁兄弟,你我當日在靈臺交手,何嘗想到今日,世事難料,莫過於此!”梁蕭點頭稱是。

又過月餘,二人傷勢痊愈大半。這一日,天光甚好,梁蕭沿寺中回廊散步,見廊側粉壁上鑲了一面銅鏡,料是寺中僧人整飾衣冠之處,他對鏡自照,臉上刀疤宛然,心知這疤痕太深,恐是除不去了,即便除去了臉上的傷痕,心上的傷痕卻是一生一世也除不去的。想著備感淒涼,又行數步,忽見壁上墨跡斑斑,題了數行字:“心如死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,平生功業何處,黃州惠州儋州。”

梁蕭將這詩默念數遍,心道:“心如死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,而我平生功業,卻又在哪裏?是天機宮,是襄陽,還是茫茫大海,天王寺中?”驀然間,只覺此生於國於家,一事無成,頓生出茫然之感,怔忡片刻,轉回禪房,向明三秋道:“明兄,月餘相聚,小弟受益匪淺,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,今時此地,就此別過。”明三秋不舍道:“你去尋霜小姐麽?”梁蕭道:“我去尋她,勢必又有一場爭鬥,還是不去罷了。”明三秋奇道:“那你當日為何放下那般硬話,以十年為期,向天機宮尋仇。”梁蕭道:“花曉霜背棄父母親人,拼死救我,必受責罰。我這般一說,他們顧忌於我,必不敢待她太薄。”明三秋沈吟道:“那麽老弟有何打算?”梁蕭道:“小弟也是不知,唯有走一步瞧一步;來日有緣,與明兄重會於江湖之上,必當把酒言歡,再敘別情。”長身一揖,徑向北去。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見,始才一聲嘆息,向東南去了。

梁蕭平生身不由主,俱隨世事浮沈,今日好容易了無牽掛,卻又心生茫然。如此漫無目的走了二十餘日,遙見前方湧來無數難民,一問才知黃河又度決堤。他登高望去,果見遍地黃水亂註,萬頃良田盡成澤國,數十萬災民星散蟻聚,掙紮呼號,哀鴻一片。

茫然中,忽聽遠遠有人哀聲歌道:“山巒如聚,波濤如怒,山河表裏潼關路,望西都,意躊躇,傷心秦漢經行處,宮闕萬間都做了土。興,百姓苦,亡,百姓苦。”歌聲蒼涼頓挫,刺得梁蕭心頭隱隱作痛,回頭看去,卻只見萬民哀號,卻不見歌者蹤影,不由忖道:“唱的是‘興,百姓苦,亡,百姓苦’,但若無所作為,豈非永受苦楚?”

他打定主意,問明方向,召集了幾十個難民,直趨河監衙門,趁夜闖入。那河監正與同僚聽歌看舞,賓主歡洽,瞧見梁蕭,不由大呼小叫,幾個家人撲來,都被梁蕭踢翻,眾官四散逃走,但哪逃得過,一個個都被按住捆了。梁蕭上座,叫過河監,詢問為何不理汛情。那河監顫聲應道:“仲夏水滿,難免決堤,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,但如今西邊海都犯境,東邊又與高麗、日本交戰,南方還要攻打安南,占城;朝廷處處興兵,哪裏能夠兼顧水情?如今無糧無餉,怎麽治水,而且今年水勢來得猛烈,千裏長堤處處可危,下官……下官也不知從何治起了?”

梁蕭道:“據我所知,這周遭百裏有九座糧倉,大可開倉放糧,召集河工治水。”那河監面如土色,雙手亂擺道:“那是軍糧,放不得。”梁蕭微微冷笑,命一幹難民將眾官守著,自往行省治所,將行省長官從小妾被窩裏揪了出來,命其發令開倉,那長官嚇得魂不附體,說道:“那是供給西北戰場的軍糧,倘若放了,下官人頭不保。”梁蕭將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,笑道:“你若不放,這顆人頭也是不保。總之都是不保,倘若治水有功,還可將功補罪。”他連哄帶嚇,嘴舌與武力並用,那長官挨不住,只得簽令放糧。梁蕭將行省長官與河監捆成一團,下在監裏。自己則冒稱欽差,坐鎮行省衙門,他蒙古話說得流利無比,往年帶兵之時,又谙熟官府中事,眾官雖疑,但也不敢妄言。

梁蕭開倉放糧,少許販濟災民,大部用來征召河工,七日之中,便召集民工六萬。梁蕭審明澇勢,圖畫山河,將民工分派各部,或是挖渠分流,或是高築堤壩,或是制作器械,或是掘堰蓄水,沖刷泥沙……他本有通天徹地之才,一朝得展所長,當真算無遺策,奇計百出,不出半月之功,便將洪水泛濫之勢遏住。一月期滿,河水盡平,逃難災民重歸故裏,此時元廷也漸漸聽到風聲,派人來探。梁蕭心知不可久留,放出那長官與河監,揚長而去。

那二人得了自由,怒氣沖天,急遣人馬緝拿,但徒自擾亂鄉裏,卻無梁蕭蹤跡。忽必烈得知河患消解,龍心大悅,對開倉放糧之事竟也不予追究,反而大大稱讚一番。那二人驚喜交迸,將治水功勞盡都攬在身上,對被擒受辱、緝捕梁蕭之事,卻是只字不提了。

梁蕭脫身之後,沿河而行,望著湯湯河水,想這月餘經歷,忖道:“這條河裹挾泥沙,奔湧而下。我今年治好,明年不免再度泛濫,如此循環不休,何時是個了時。曉霜為人治病,常說‘正本清源’,治河未嘗不該如此,但若要正本清源,只怕要去大河源頭探個究竟不可。”

想到此處,他順著黃河西行。這一日,歷經潼關,抵達長安附近,忽地憶起故人,輾轉到華山腳下,一問鄉裏,才知趙家、楊家、王家的遺眷盡被李庭接到大都贍養。梁蕭心中悲喜,信步來到山南小屋,卻見綠竹陰森,清泉潺湲,一輪小水車在屋前嘩啦啦轉個不停。梁蕭推門而入,卻見床被依舊,桌椅宛然,“天道酬勤”的條幅上卻已布滿細細蛛絲。

梁蕭從木桌上拿起一只竹鳥,這竹鳥是他做給阿雪的玩物,擱置已久,布滿灰塵,淚眼模糊中,仿佛又見那個圓臉的少女在遠處拈針縫衣,可伸手拂去,卻是空無一物。梁蕭將竹鳥貼在臉上,淚水順頰滑落,沾滿枯黃的鳥翼。

好半晌,他才舉步出門,將那竹鳥調好機括,伸出手掌,那鳥兒撲的一聲,躥上天去。梁蕭悵望半晌,忽地嘆了口氣,不待竹鳥落地,寂然西去。

花曉霜醒來時,只覺涼風習習,吹在身上,劇痛稍稍緩解了些。勉力張眼瞧去,卻見身處一個山坡,四面古木森然。忽聽韓凝紫笑道:“你知道這是哪裏?”花曉霜轉眼望著她,茫然搖頭。

韓凝紫道:“這裏叫做百丈山。梁蕭曾駐兵於此,以一千鐵騎大破十萬宋軍,威風得緊呢。”她提及梁蕭。花曉霜精神稍振,舉目望去,襄陽城樓隱隱約約,在天邊勾勒出細小線影。不防韓凝紫突然揪住她頭發,抽她兩記耳光,嘻嘻笑道:“這是替鶯鶯打的,梁蕭那小賊朝三暮四,竟敢拋下我那師侄,勾搭上你這小浪蹄子。哼,你當還能見著那小賊麽?告訴你吧,我已派人給花清淵和淩霜君送信,讓他們來此見我。我不僅要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,還要他們嘗嘗喪女之痛。你信不信?他們若敢不來,我便把你賣到窯子裏去,讓普天下的臭男人都來疼愛淩霜君的寶貝女兒。”說罷咯咯直笑。

花曉霜原本心喪若死,聽得這話,卻不由打了個哆嗦,心道:“落到那般處境,端地生不如死,但她叫來爹爹媽媽,必要用我脅迫他們,我又豈能害了他們。”略一默然,忽道,“韓凝紫,你本來就是我的手下敗將,暗算傷人,也沒什麽了不起的!”韓凝紫臉色一變,寒聲道:“小殘人,你說什麽?”狠狠抽了曉霜兩個耳光,打得她嘴角流血,冷笑道,“若非梁蕭那小賊弄詭,憑你這點微末伎倆,又豈是我的對手?”花曉霜道:“我是微末之技,誠然不假,你連我都打不過,豈非更沒本事?”

韓凝紫臉上青氣一現,擡起掌來,卻又停在半空。敢情花曉霜這兩句話正好點中她心底要害。韓凝紫自以為無論容貌本事,都遠勝淩霜君數倍,但那個什麽都不如自己的賤人卻偏生霸占了自己心愛之人。此恨可比天高,輸給誰也不打緊,輸給這對母女一分一毫,那也是萬萬不能的。

她轉了數個念頭,拍開曉霜穴道,說道:“好,咱們再比一次,看你還有什麽法子勝我?”後退數步,美目生寒。花曉霜默默直起身子,忽地擡起手掌,拍向頭頂。韓凝紫見狀一驚,豈容她輕易就死,倏地搶上,左手勾她腕脈,右手食指,點她胸口要穴。

花曉霜傷勢沈重,身手遲鈍,更不料韓凝紫來勢如此迅疾,陡然間已被她扣住手腕。但她豈肯再落人手,受盡欺辱,當下想也不想,右掌斜撩,左膝疾起,頂向韓凝紫小腹,正是“暗香拳法”中一招“踏雪尋梅”。韓凝紫暗自冷笑,嘴裏卻叫聲:“好。”使出飄雪神掌中的“小霰散手”,雙臂一圈,便將花曉霜右臂纏住,喝聲:“斷!”原來,她那日輸給曉霜,事後反覆揣摩,只覺“暗香拳法”處處克制“飄雪神掌”,急切難破,但她也知花曉霜內力低微,最妙莫過於近戰,以擒拿手法與之糾纏,令其空有拳法,也無力施展。

花曉霜只覺右臂劇痛,驀地想起“暗香拳”中有一路叫做“折梅手”的擒拿手法,當下使將出來,奮力掙紮。韓凝紫一不留神,幾乎被她掙脫,不覺焦躁起來:“這小丫頭渾身是傷,若還拿她不住,成何體統?”怒哼一聲,運轉“冰河玄功”,侵入花曉霜右臂。花曉霜只覺那道冷流洶湧而入,不假思索,施展“轉陰易陽術”,陰脈入,陽脈出,“冰河神功”本是純陰內功,在九大陽脈中一轉,須臾間化為烏有。韓凝紫連催真力,卻如石沈大海,花曉霜蒼白面孔反而隱現紅暈,大有內息充盈之相,不由暗生驚懼:“數月不見,這小丫頭內功大進了麽?”她生平自負,絕不相信這小丫頭勝得過自己數十年修為,當下右手微縮,將花曉霜左掌粘住,雙掌內力此起彼伏,向花曉霜攻來。

花曉霜卻不管對方有甚變化,只需內勁湧來,便左掌導入,右掌攻出,右掌導入,左掌攻出,轉陰易陽,不過用上少許內力,便將韓凝紫驚濤駭浪般的攻勢一一化解。相持約莫一柱香的工夫,花曉霜鬢生微汗,面色白裏透紅,艷若桃花;韓凝紫卻漸漸臉色蒼白,眉間透出一絲死黑之氣。驀然間雙掌忽撤,後退數步。花曉霜見她臉色青白,眉頭急顫,似在抵禦極大痛苦。正當詫異,忽見韓凝紫蛾眉一蹙,咬牙道:“小賤人,你敢對我用毒?”

花曉霜恍然大悟,敢情她被迫用出“轉陰易陽術”,無意中竟將“九陰毒”度過去。韓凝紫不知不覺著了道兒,痛苦之餘,怒不可遏,抽出一柄短劍,撲上來刷刷數劍,又快又狠。花曉霜一邊避讓,口中叫道:“你,你先別動,我教你怎樣逼毒?”韓凝紫只當她有意譏諷,出手越發狠辣。不出兩合,花曉霜小臂便中了一劍,血透衫袖,眼見韓凝紫勢若瘋狂,情知再不逃走,勢必死於劍下。她先前雖存死念,卻是迫於無奈,但有一線生機,自不會輕易就死,當即捂著傷口向山下奔去。韓凝紫正欲追趕,忽覺頭暈目眩,渾身發冷,禁不住一跤跌倒。情知再不抗拒,毒入五臟,其勢難救,當下不敢遲疑,盤膝運功,不敢挪動半分。這九陰奇毒本是她一手造就,今日親受其炙,也算是造化弄人,報應不爽了。

打坐片刻,韓凝紫勉力將九陰毒壓制於經脈之中,但她所練“冰河玄功”本為純陰一路,與九陰毒秉性相同,只會助長其勢,無法徹底化解,但覺周身忽癢忽痛,乍冷還寒,諸般古怪滋味一起湧來,花曉霜生平所受九陰毒脈之苦,她此時也一一領受,內心不覺將花曉霜怨入骨髓,恨不能食其肉,寢其皮,而後稱快。

她咬牙切齒一陣,扶著樹木踱到山腳,卻見郊野空曠,哪有曉霜影子,正自煩惱,忽見來路上出現二個人影,定睛一望,正是花清淵與淩霜君,只見一個長袍廣袖,豐神如玉,一個碧裳螺髻,清麗脫俗,兩人並肩而行,步履飄然,絕似一對璧人。

韓凝紫望著二人走近,一顆心好似被人擰成一團,渾身血液時凝時沸,眼眶又酸又熱,幾乎便要湧出淚來。卻見花清淵在丈外止步,也呆呆盯著她,眼神似喜似悲,淩霜君卻咬著嘴唇,杏眼中似要噴出火來。

三人默然註視,誰也不先說話。過了良久,花清淵嘆了口氣,幽幽道:“紫兒,多年不見,你憔悴多了!”二女都不料他沈默許久,卻說出這句話來,均是一呆,韓凝紫情難自禁,脫口道:“你……你也變了好多……”淩霜君見這情形,只氣得身子發抖,一頓足,轉身便走,花清淵吃了一驚,將她挽住,道:“霜君,你去哪裏?”淩霜君怒道:“你都不把曉霜放在心上,我還管她作什麽?”花清淵一怔,道:“我怎麽不把曉霜放在心上?”淩霜君死死盯著他,咬牙道:“你見了這毒婦,不問女兒下落,卻偏與她卿卿我我,當我是透明人兒嗎?我這輩子,見過的冷血漢子,以你花清淵為最。”花清淵臉色發白,卻又無言以答。他一見韓凝紫,就全然不由自主,說出那句話來,明知不對,卻也難以抑止。淩霜君見他呆滯模樣,知他心中有愧,更覺委屈,禁不住啜泣起來。花清淵嘆了口氣,將她樓在懷裏,向韓凝紫道:“紫兒……咳……韓姑娘,小女無辜,負你的是我,你若放了小女,花清淵任你處置。”

韓凝紫與他久別重逢,原本神飛意馳,忘乎所以,忽見他撫慰淩霜君的溫柔樣子,不禁妒火重燃,臉色青白不定,忽地輕笑道:“韓姑娘,韓姑娘……”她輕呼數聲,語中已帶上哭腔。花清淵見她神色怪異,忍不住喚道:“韓……凝紫,曉霜到底……”韓凝紫忽地柳眉倒豎,喝道:“韓凝紫是你叫得的麽?”她望著淩霜君,冷笑道,“你的寶貝女兒,早被我砍成十八塊,丟到漢江中餵魚去了。”

花清淵倒退兩步,臉上全無血色。淩霜君見韓凝紫獨自一人,便已猜到曉霜遇害,聽得這話,二十年仇恨驀地湧上心來,掙開花清淵,撲將上去。韓凝紫揮劍相迎,轉眼間,這對情敵已鬥在一處。

論及武功,韓凝紫本來高出淩霜君甚多,但她身中“九陰毒”,舉動遲滯,拆了二十來招,被淩霜君一掌打在胸前。韓凝紫步履踉蹌,幾乎跌倒。淩霜君重創仇敵,既驚且喜,正要搶上結果對方。忽見眼前人影一閃,花清淵已將韓凝紫扶在手裏。淩霜君頓時如墮冰窟,呆了一呆,淒然道:“好,二十年前如此,二十年後,還是如此,花清淵,你這一生,是護定了這毒婦麽?”花清淵神色瞬息數變,轉眼望去,只見韓凝紫面色委頓不堪,櫻口鮮血流淌,一時間,怎也狠不下心腸對她動手,只得道:“無論如何,也要問個明白……”話未說完,忽聽身後一聲怒哼,他掉頭望去,只見花無媸一臉怒容,公羊羽、九如、雲殊與花生各站一隅,這才想起早先約好,自己與淩霜君前方誘敵,這四大高手伺機奪人。

公羊羽踏上一步,寒聲道:“韓凝紫,你方才的話可是當真?”韓凝紫雖沒親眼見過窮儒,但公羊羽這身行頭頗為紮眼,一瞧之下,便已知曉,自知今日難逃公道。但她性子倔強,寧死不屈,便冷笑道:“我騙你做什麽?我親手殺死那小賤人,你沒瞧見這劍上的血跡嗎?”花清淵奪過短劍一看,果見那劍脊上血跡未幹,頓時心頭一空,望著韓凝紫,仿佛癡了一般。

公羊羽面色陡沈,忽地縱聲厲嘯,身形一晃,手起掌落,向韓凝紫當頭拍落。花清淵見得掌來,不由自主擡掌格擋,父子二人掌力一交,花清淵左膝一軟,跪倒在地,頰上現出一抹紅暈。公羊羽怔了怔,驀地長嘆一聲,撤了掌力,悻悻道:“罷了,我不管啦。”花無媸眉眼通紅,恨聲道:“有其父必有其子,哼,你也不配管他。”公羊羽頹然道:“你說的是,我當真不配。”卷起大袖,退在一旁。花無媸上前一步,逼視花清淵,厲聲道:“你還要護著她嗎?”花清淵只覺腦中亂哄哄的一片,但手中挽著韓凝紫,仍不放開。

九如不由嘆道:“悠悠蒼天,不佑善人,花曉霜懸壺濟世,活人千萬,卻終究不得善終。唉,罷了罷了,世間事多是如此。花生,走吧!”花生楞了一下,忽地兩眼瞪圓道:“師父,你是說曉霜死了?”九如瞧著這個傻徒弟,暗暗嘆息:“鬧了半天,你現今才明白麽?”當即點了點頭,道:“不錯!”花生呱的一聲,跳起三尺,指著九如鼻尖怒道:“老和尚騙俺,曉霜怎麽會死?她怎麽會死?”九如道:“她也是血肉之軀,怎會不死?”花生好似熱鍋上的螞蟻,狠狠踱了兩步,猛搖頭道:“不對不對,別人會死,但曉霜那樣的好人,怎麽會死呢?梁蕭不會死,曉霜也不會死的。”在他心中,怎也不信曉霜死了,環眼睜得老大,瞪在九如臉上,模樣忿怒之極。韓凝紫冷笑道:“我親手殺的,還不對麽?”

花生怒道:“你騙俺,俺不信!”韓凝紫道:“你不信麽,可以看劍上……”話未說完,花生大喝一聲,一拳揮來,花清淵出手抵擋,但“大金剛神力”有撼天動地之威,花清淵心有旁鶩,頓被逼了個手忙腳亂。

花無媸不豫道:“九如和尚,天機宮之事自有天機宮處置,你們師徒定要架梁麽?”九如冷笑一聲,叫道:“花生,走吧,別人的家事,咱們少管為妙。”花生聞言停手,楞了一楞,忽一頓足,向著遠處狂奔而去。

九如欲要招呼,但終究忍住,搖了搖頭,嘆道:“老窮酸,就此別過。”公羊羽雖與他鬥嘴,心中卻有惺惺之意,也合十作禮,道:“恕不遠送。”九如長嘆一聲,木棒著地一撐,人已在數丈之外了。

花無媸目視花清淵,又道:“清淵,我再問你一遍,你當真護定這毒婦麽?”花清淵眉頭連顫,忽一咬牙,道:“不錯,我花清淵既無流水公之武功,也無元茂公之奇學,更沒有你的精明算計,我……我是天機宮古往今來,第一個無能無用之人。”花無媸不料他說出這番話,微覺怔忡,卻聽花清淵續道:“從小到大,瞧著先人遺跡,我便打心底鄙夷自己,故而從不敢拂逆娘親。你要我娶霜君,我沒違拗,你要我做宮主,我沒推諉,你要我暗算梁蕭,我也做了,你讓我冷落曉霜,另生鏡圓,我一一照辦……”

花無媸道:“這個節骨眼上,說這些作什麽,難道是我錯了麽?”花清淵道:“母親算無遺策,豈會有錯,千錯萬錯,都錯在孩兒,只怪孩兒沒膽量,也沒本事。有時候,我真羨慕梁蕭,他敢作敢為,敢愛敢恨,即便大錯特錯,也勝我花清淵百倍。”

花無媸臉色一陣蒼白,澀聲道:“是啊,我管束你太緊,你真該大大恨我才是!”

花清淵搖了搖頭,道:“孩兒豈敢怨恨母親,當年元茂公早逝,天機宮大廈危傾,母親獨力支撐,受過許多委屈,若無過人決斷,哪有今日之局。”

公羊羽嘆道:“是了,是我的錯,從小到大,我都沒能好好教你。若你有我一身武功,花流水又算什麽?”

花清淵搖頭道:“也不怪爹爹,人各有志,不可強求,爹爹性子瀟灑,若被縛於天機宮內,太也委屈。”自公羊羽夫妻反目以來,花清淵第一回如此相稱,公羊羽百感交集,瞧了花無媸一眼,心中忽有愧悔之意。

花清淵轉頭對淩霜君道:“霜君,我生平最是對你不起。但情之一物,當真無法理喻,我雖百無一用,但由始至終,心中卻只容得下一人。今日重見凝紫,我才明白,當年與她相別之際,花清淵這顆心便已留在她那裏,今生今世……也無法取回了!”他語氣雖力持平靜,淩霜君卻淚如雨下,她內心之中,對花清淵愛之甚深,故而明知他心不在己,卻也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原諒於他。聽得這番話,她心中驀然升起一股絕望,知道自己已然永遠敗給韓凝紫,再也挽不回這個男子的心意。

花清淵說到這裏,眼中已是淚光瑩瑩,悠悠嘆了口氣,仰天嘆道:“我一錯再錯,對不起父母,對不起妻子,對不起梁蕭,更對不起曉霜。花清淵乃是不祥之身,一切冤孽,由我而起,一切過失,由我承擔。只盼諸位瞧我分上,饒恕凝紫……”說到這裏,忽地反過手中短劍,向頸上抹去。這一下甚是突兀,以公羊羽之能,也是救之不及,眾人只覺渾身鮮血一下沖到頭頂,腦中一片混沌。眼見便要血濺五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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